《哈尼梯田记》的“重、拙、大”之美
2021-05-17 6684
分享

清代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有云:“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 “重”指深沉厚重的内在气韵; “拙”则指语辞质朴,真率而发;而“大”指意境开阔,托旨深远。“重、拙、大”的美学要求近于阳刚风格的创作范畴。窃以为,将““重、拙、大”借用来评介罗涵先生的《哈尼梯田记》这本大书,再也合适不过。因为《哈尼梯田记》的创作过程及其文本所呈现的本身就是充满了阳刚风格的恢弘气势。当然,笔者在此所借用的“重、拙、大”之美意有所指,与况周颐提出的“重、拙、大”诗词美学并不完全相同。

2015年,作者在元江县采访(黄凯 摄)

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元阳梯田是无数摄影发烧友向往的“摄影天堂”。因为有着哈尼族身份, 出生于玉溪的罗涵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同时出于记者与编辑的职业敏感,罗涵对哈尼梯田文化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文化使命感,在这二者的相互交织与共同推动下,聪明的罗涵很快就找准了自己人生的定位与事业的坐标,从此心无旁骛,工作之余一次次前往一个个哈尼山寨, 用笔和镜头全方位、多角度地记录下同胞同族的生活状态。这一记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坚守本心,三十年深耕不辍,三十年不为各种纷乱的摄影名利所诱惑,最后又从三十年积淀的十余万张图片和60多万字的采访笔记中甄别筛选、精心梳理出这本《哈尼梯田记》。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笔者认为只有“重、拙、大”的美学意蕴才能完全表达出这本书的意义和价值。

哈尼山寨日出时的云海

“重”之美有三,乃“厚重之美、尊重之美与贵重之美”。一曰“厚重之美”。近700页的《哈尼梯田记》为大16开128克铜版纸彩印精装,至少也有几公斤重,这是名副其实的“厚重”。但这里所说的“厚重之美”,绝不仅仅是指形式和外在,而更多的内涵则是指作者对哈尼族拍摄时限持续之长和对哈尼文化挖掘之深,以三十年之力来做成这样一件事情,还不够“厚重”吗?还有,“序多为荣”,该书序言竟有五篇之多,作序之人都有哪些呢?中国艺术研究院摄影艺术研究所研究员、著名评论家、策展人南无哀,中国民俗摄影协会原会长、世界民俗摄影家协会主席、国际民俗摄影“人类责献奖”创始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NGO全球联络委员会委员沈澈,著名人类学家、中山大学人类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邓启耀,云南省社科院研究员,哈尼梯田、世界茶树原产地及普洱茶、哈尼族多声部民歌三项世界遗产申报项目的提出人、论证者及专家组组长史军超,云南大学文学院教授、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宋家宏。这些名家大咖的序言无疑加持了该书的分量,进一步凸显“厚重之美”。二曰“尊重之美”。翻遍整本大书,无论是哈尼族同胞还是梯田山寨乃至自然风物,作者都以一种客观、尊重的态度平等视之,尤其对所采访所拍摄的每一个对象都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沾沾自喜的自身优越感,这种“尊重之美”的实质就是人文之美与人品之美,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三曰“贵重之美”。贵者,稀也,物以稀为贵。面对这本大书,单是看看目录,我就觉得自己有种掉进泥淖的巨大无力感,个人之力怎么能够胜任和完成这种鸿篇巨制般的大百科全书啊!这应该是红河州州委州政府举全州之力整合资源、抽调人员、统筹组织力量,然后分头行动、分工合作才能完成的大事情啊。但是,罗涵却以个人之力完成了!三十年,几乎是集毕生之力于一书,如此雄心,如此胆识,如此毅力,如此抱负,如此气魄,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

日出时分的土掌房村落

为罗涵写序的南无哀先生在序言中说:“30年来,他自言以‘不冷不热,不亲不疏,若即若离,不离不弃’的态度理性地观察、记录着这个世界;与完全融入的族人相比,他更像一名‘入戏的观众’(雷蒙·阿隆语),因此,他的积累既是经验的(感性的),又是知识的(超越感性的)。这就是为什么在《哈尼梯田记》中,他能以流畅的知识线条描绘出哈尼族人历史、宗教、哲学、审美、生产生活和人生礼仪的文化简史,与他取景框中哈尼梯田的生态之魂、大山大河的恢弘气象、哈尼族民族的生生不息相呼相应,使这本摄影集不仅是云南哀牢山红河谷的壮美画卷,更是对哈尼族历史文明和生存智慧的弘扬与礼赞。”著名评论家宋家宏说:“论述哈尼梯田的文字已有很多,展示哈尼梯田的照片更是难以数计,罗涵的《哈尼梯田记》则采取了图文并重的方式,使之在众多有关哈尼梯田的图文中有了别样的风采。该书图片展示了哈尼族30年来的生活现状与变迁,文字则深化了这些图片的内涵,它不仅是对图片的解释,更是哈尼族历史与现实的呈现,读过这些文字,你可以对哈尼族有更为深切的认识与了解。由于图文并重,使得学术性的文字有了感性而不枯燥,图片有了深度的依附,有了灵魂,从而使得这部摄影专著产生了不止于摄影艺术的价值”。这些论述无一例外都肯定了《哈尼梯田记》独特而珍贵的文本价值,都是对深沉厚重的内在气韵之美的直接赞颂。

传递混凝土盖新房子的哈尼族

准备用混凝土浇筑屋顶的哈尼族

“拙”之美有三,乃“笨拙之美、守拙之美与补拙之美”。一曰“笨拙之美”。罗涵花三十年这么长的时间来做这么一件事情,抛开意义和价值不说,这不就是典型的笨功夫吗?聪明人下笨功夫,“无穷事业饱推参”,在很多读者看来,作者这种“笨拙”的精神已经上升成一种神圣之美、信仰之美。二曰“守拙”之美。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陶渊明《归园田居》)。” “守拙”就是安于愚拙,不学巧伪,不争名利。为了这部大书,罗涵守着清贫,抵着诱惑,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在哀牢山区上千公里的纵深峡谷中,我追寻了整整30年。30年来,几百次哈尼族村寨的进进出出,与采访拍摄对象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有的成为莫逆之交,有的当然也只是匆匆而过,而我的收获,就是10万余张照片和60余万字的采访笔记。由于现代文明的高速发展,今天的哈尼族文化正在受到现代化的侵染,古老的乡村正在重型机械的淤平之下步步退却,对传统文化遗产的抢救性纪录,日益紧迫。”这正是“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坚守之功。三曰“补拙”之美。罗涵对完成这部大书有一个认知过程:“当初,在云南土生土长的我,把哈尼族确定为未来重点学习关注和研究采访的对象时,觉得这个选题轻松惬意,后来随着采访创作的不断深入,‘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的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面对博大精深的哈尼族文化,拿作家先燕云先生的话说,就是‘让每一个想彻底破译它的人感到江郎才尽’。”对此事有了清醒的认识,罗涵却并没有因此而退缩,而是采取了“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的做法:“30年梯田村寨的行走,数百次的采访拍摄,10余万张的图片积累,60多万字的采访笔记……他的哈尼族身份是天生的,他的文化立场却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南无哀),正因为有了这种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补拙之美”,才成就了这样一部“中国民俗摄影协会出版物的一个范本(沈澈)。”

土掌房顶上捻线的老人

“大”之美有三,乃“宏大之美、广大之美与博大之美”。一曰“宏大之美”。“《哈尼梯田记》由五卷构成,以史诗般的宏伟气魄,全方位、多角度呈现哈尼族世界的人文、地理、文化、宗教、哲学、历史、文学、习俗、风情等;在5个部分建构的基础上,又由27 个专题组成,专题之间既可独立成篇,也可合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为呼应,彼此贯通,条分缕析,成为一个有机整体(沈澈)。” 由此,可见该书结构之宏大。“群峰、云海、森林、梯田、寨子,鸡鸣、狗吠、鸟啼、门响,大山醒来了,寨子醒来了。此时,云雾在涌动,山峰在飘浮,梯田披着金光,与大山一起舒展身躯,仿佛带着隆隆声响,从四面八方向我拥来。放眼望去,连绵起伏的群山中,时隐时现的云海里,遍布着数不尽的层层梯田。那鳞次栉比的梯田,顺着蜿蜒的山势,层层叠叠,犹如天梯,从遥远的山脚直通云霄;那一座座巍然屹立的“田山”,因为水光的反射而熠熠生辉;那磅礴的气势,壮观的铺排,让人目不暇接。这些精工开垦的梯田,大者十亩八亩(1亩≈ 0.067公顷),小者一件蓑衣可以遮盖,奇形怪状,千姿百态,勾画有序,层次分明,巧夺天工,与周围的森林、村寨、溪流、天空,甚至空气中的味道,和谐至美(罗涵)。”我们从作者的自身感受和语言描写中也能看到其所感知的“宏大之美”。二曰“广大之美”。“从哈尼族人共同吟唱的古歌到不同支系的民谣,从祖先起源、民族迁徙、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的传说世界到梯田开垦、四度同构、分寨分水、生老病死的现实生活,从开秧门、苦扎扎、昂玛突的生产节庆到祭祀寨神、树神的会餐议政……这些是哈尼族人的世界,也是罗涵摄影的世界(沈澈)。”对于本民族的文化,作者的思维触角分布极其广阔,延伸到哈尼人民的生活细节深处。事无巨细,都在其拍摄、记录的范围之内。三曰“博大之美”。“这是全方位史诗般,以人类学、社会学和民族学的视野展开哈尼民族生产、生活、风习、宗教仪轨与人文行事的一本书,大气磅礴又精致入微的画面,直击人的心田,从首页到末页,其丰富性不可遽言(史军超)。”“水怎么上山?肥怎么下地?经年泡在水里的山田为什么不滑坡?不同朝向、不同高度的梯田怎样配种、何时栽插?梯田的水上、水中和泥里,分层栽种和养殖什么东西?还有,看去浑然一体的梯田实际归属于不同的家庭、家族甚至民族,社会协调和管理机制如何运作?比如怎样刻木分水?有了纠纷谁来调解?有什么乡规民约?那些被列为“神树林”保护水土严禁砍伐的地方,又是怎样在意识形态和经济发展的双重冲击下巍然屹立的?说到底,要真“见”哈尼梯田,必须见到人,见到人创造的历史,见到隐藏在可感时空结构中深层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结构。看得出来,与一般摄影集不一样的,是本书建构了这样的框架结构(邓启耀)。”综上所述,该书博大精深的内容无疑传递出一种意境开阔,托旨深远的“大”之美。

“天外来客”

其实,对于《哈尼梯田记》这部大书所表现出来的“重、拙、大”之美,罗涵先生自己也是有着深刻理解的:“摄影艺术的一项重要功能就是贮藏时空。在《哈尼梯田记》的采访拍摄中,我并不打算从绚丽的梯田风光入手,而是把焦点集中在梯田的主人——哈尼族人身上,以人的活动为采访拍摄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在方法上,学习借鉴社会学大师庄学本先生确立的“视觉人类学”意义的纯粹与质朴,推崇那种历经岁月尘封和淘洗之后所呈现出来的历史尊严感。

……

哈尼人民居住的蘑菇房

面对哈尼族的惯常生活,我努力寻求庄重感和仪式化的表达,试图从中感知一个时代、一个区域、一个民族的尊严和种种生活面貌。在关注拍摄对象个体特征的同时,重视他们的文化属性和生存状态,这不是一种摄影技巧,而是一种态度与情怀,一种对生命的庄重感知、深切关怀及情感表达。

……

寨子边的神圣大树

德国摄影家奥古斯特·桑德(August Sander)在拍摄日耳曼民族时说 :‘我从不让一个人看起来不好,他们自己表现出自己。照片是你的镜子,就是你。’我呈现的哈尼族人,在那些人物状态中、人物与环境的关系中以及那些静静的古朴村寨里平静而又淡然的镜头下,他们不同的脸孔、异样的眼神、差别的姿势,都试图表现山地民族的质朴、坚韧、刚毅与睿智的品性。

在树下举行的祭祀活动

创作过程是艰苦而愉快的。30多年来,逆时间之河而上,我对本民族的古老秘史及现实境况,进行了大量调查、采访与拍摄,创作了这部《哈尼梯田记》,这是一部山地农耕民族的拓荒史和心灵史。”这是罗涵发自内心深处的自信而又自豪的真实话语。其实,早在半个多世纪前,欧洲摄影界就有一种倾向,认为虽然摄影师不得不借助商业工作谋生,但摄影是一种具有崇高使命感的专业和艺术活动。这让我想起著名作家陈忠实说过的一句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最终他写出了《白鹿原》这部可以做枕头的厚重的经典小说。我想,罗涵也是这样,作为一名记者,作为一名摄影人,作为一位哈尼族,他身怀远大理想和伟大抱负兼具强烈的民族使命感,充分调动自己的脚力、眼力、脑力和笔力,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绝决,以“千磨万击还坚劲”的韧性与耐力,潜心坚守三十年,用文字和影像为本民族画魂,最终完成了这部上可告慰祖先,下可昭示后辈的堪称“重、拙、大”的哈尼族大百科全书。

两位哈尼族妇女在用板蓝根提取植物染料蓝靛膏

李睁,云南省作家协会、摄影家协会会员,昆明摄影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嵩明县作家协会主席、《盘江源》主编。


©2018 云南文学艺术馆 ALL RIGHTS RESERVED. 滇ICP备14001190号-2滇公网安备 3301060200075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