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简介
书名:《寸草晖》
作者:李光彪
出版信息:百花文艺出版社
体裁:散文集
《寸草晖》
本书以羔羊跪乳的故土情怀,以小见大的抒写,向读者呈现的不仅是云南边疆楚雄的山水地理、人文风光、地域民俗,而且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枝一叶。深耕乡土的字里行间,无处不散发着草木的清新,泥土的芳香。
作者简介
李光彪,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文艺报》《散文百家》《长城》《天津文学》《草原》《湖南文学》《安徽文学》《黄河》《当代人》《西藏文学》《红豆》《边疆文学》《滇池》等。已出版《母亲的气味》等3本散文集,多篇文章入选全国散文年选和高中、初中、小学语文测试题。获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入围奖、云南滇西文学奖、吴伯萧散文奖等,《松树的后裔》入选2023年中国生态榜单。
名家点评
光彪的散文深耕于乡土,字里行间,弥漫着人间烟火,草木清香。
——中国散文学会副主席 王剑冰
光彪的文字,犹如哀牢山的山石有根,不虚空,有起伏,层层叠叠,给人幽深;更有山溪的清澈,不矫饰,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全国著名散文家 耿立
阅读李光彪的文字,觉得云南真是一个美好的地方。那里的山水和食物,比中原平坦而雷同的地理更丰富,而这种丰富的区域特征,是孕育文学的富矿。
——《散文选刊》副主编 赵瑜
灰头土脸的语言,如同一朵朵大山里的蘑菇,自然地表达着它生命的情绪。
——云南省作协副主席 、《滇池》主编 包倬
文章阅读
在故乡绿色的海洋里,松鼠不小心掉落的一粒松子,就可以长成一棵松树。
它们生在山上,长在森林的胎衣里,从小就与身旁的松树依偎长大。风吹过,松树轻轻摇头,满山碧波,一浪追赶一浪。一座座马头攒动的群山,被白云淹没,奔向一望无际的天边,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歌唱。
松树性格温顺,跟什么树都合得来,不论在哪座山上,都能和所有的树木抱团成长。不论是麻栗树、青冈栗树、橡豆枝树、杨梅树、棠梨花树、苦刺花树、山茶花树,高的矮的,大的小的,美的丑的,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松树从不欺生。松树永远是那些小灌木的哥哥姐姐、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庇护着儿孙绕膝的灌木林簇拥着野花茅草。松树就像我们村里的人,谁是谁家的血脉,祖祖辈辈,子子孙孙,你是哪棵松树的根系,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故乡密密麻麻的树林中,松树最多。青松、罗汉松、爬地松,每一种松树,都有自己的姓氏家谱,宛若村庄里的人,就有叫松才、松林、松涛,也有人叫李X松、张X松、王X松等,很多人的姓名里,都喜欢带一个“松”字。
一次朋友邀约吃饭,遇到一位来自远方叫杨松的新朋友。他问我尊姓贵名。我说,李光彪。他好像听不懂我浓墨重彩的方言,又问:“李光标,哦!名人,和陈光标一字之差。”我连忙解释:“不敢当,不敢当,我是十八子李,光棍的光,老虎的胡须像三根松毛。”在场的人哈哈大笑,笑成波澜壮阔的松涛。
山里的人不仅以松树论资排辈取名,还经常以松树喻人。我一天天长高了,村里人就把我说成一棵松,该提亲娶媳妇了。我有时脾气很倔强,就被母亲说成扭松树。我有时做事没毅力,热一头、冷一头,母亲就说我是“松毛火”。母亲手脚皲裂,皮肤粗糙,就被我说成“松树皮”。我柴草捆不紧,疙瘩结不死,做事慢腾腾,母亲就说我不像一个男子汉,做事“松松垮垮”。我有时看不清前面晃动的背影是谁,“喂”的一声呼喊,人家扭头一看,觉得我不礼貌,就不理睬,反而问:“你是叫松柴?还是喊栗柴?”我母亲寿元长,村里人就把她比作“万年青”。松树仿佛就是人,人就是松树的化身。
地名村名也离不开松树,有叫松树林、松树地、松树岭、松树坡、松树箐、大松树的。
故乡有一个叫“大松树丫口”的地方,是古时候南方茶马古道必经的关隘。当年森林密布如墙,常有熊和狼出没,马帮路过,就要早早地杀几只鸡带上,遇见熊和狼就扔,才能平安通过。解放后,一条公路从“大松树丫口”经过,车来人往,熊和狼不知不觉消失了。可在我心里,“大松树丫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我们小时候,每次把牛羊放到那里,就会产生一种“狼来了”“熊来了”的畏惧感。尽管我们都随身带着柴刀,手握棍棒,一个人从不敢独来独往,都要结伴同行。直到我离开故乡,虽然没有见过熊和狼,但野兔、獐子、野鸡之类的野生动物倒见过不少。
而如今,从“大松树丫口”一直连向老家村前村后的一道道山梁上,已经安装了数十台顶天立地巨人般的“大风车”,白天黑夜旋转发电,声音大如狼叫熊嚎,很多野生动物举家迁徙,捕食虫蚁的鸟也越来越少。环环相扣的生物链条渐渐脱钩断档,只有那些不长翅膀的小虫无忧无虑寄生在松树上,“大松树丫口”的那片大松树,已经成了“老枯树”。我每次回老家,开车经过那里,见到那些枯死的大松树,心里总有一种即将痛失亲人的忧伤。
故乡人把松树上绿油油的松针叫做松毛。逢年过节,垫青松毛必不可少。
彝族史诗《查姆》认为:“杉罗树为公,松树为母。”松树是彝族人的母亲树,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彝家人。每年春节,大年三十那天,都要从山上砍回两棵最好的松树,栽在院子里,一棵代表天,一棵代表地,作为“年松树”,焚香烧纸,杀鸡祭祀,贴上“万年青”或“万年青松青又青”之类的红对联,寓意万古长青,清洁平安。
故乡的年过得很漫长,你来我往走亲戚,一直要延续到正月十五。青松毛也一直垫到正月十五,干了再反复去山上采回家,一层一层铺上,青松毛就是最好的饭桌,最好的草墩坐垫。直到正月十六那天,家家都会点燃香火,连同撕下的封门纸一起,把堂屋里的青松毛打扫干净,把“年松树”送出家门,用来烧火做饭,或是用来烧要播种的洋芋地、苗床地,开始料理来年的春耕生产。
青松毛也是故乡人结婚办喜事必不可少的“绿地毯”。不论谁家,只要有男婚女嫁的喜事,都要上山采些青松毛,撒在大门口,撒在院子里,仿佛是今天城市人举办婚礼搭“T台秀”。
故乡人为什么对青松毛情有独钟?传说先秦时期,我们彝族部落的头人俚濮与另一个部落的头人因捍卫地盘之争,由于寡不敌众,虽败下阵来,却不甘失败,发誓要做一棵傲雪凌霜的青松,百折不挠捍卫自己的家园。因此,崇拜松树骨气的故乡人与松毛结下了不解之缘,垫青松毛的习俗代代相传。
时下在滇中楚雄的彝人古镇,不少餐馆每天都会在地上、餐桌上撒一层薄薄的青松毛,招揽来客,“松毛席”已从乡村复制到城市。在彝人古镇街头,经常看见不少小吃摊,在烧烤的铁架上放一层青松毛,再放上臭豆腐烘烤,烤熟的“松毛豆腐”被松毛夺去臭味,又香又嫩,细腻爽口。尤其是每年彝族的“火把节”“彝族年”等,凡是有庆典活动的地方,随处都可见到青松毛闪亮登场。地上撒一层绿油油的松毛,吹响过山号,唱起敬酒歌,跳起彝族舞蹈,喝“拦门酒”,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宾朋好友,成了千里彝山节日喜庆的一道美丽风景。
男女青年谈恋爱,喜欢说好日子,约定地点,成双成对在一起唱左脚调,跳左脚舞。很多调子(山歌)都寄生于松树之上。
高山青松青又青/哥弹弦子给妹听/约好日子来跳脚/试试表妹给真心。
送哥送到松树脚/根根松毛往下落/妹的话儿哥记住/揩揩眼泪各走各。
送哥送到松树山/抱着松树泪哭干/别人问我哭什么/我哭明油(树脂)心不甘。
送哥送到松树崖/问哥去了何时来/只要妹心合哥意/随时叫我随时来。
送妹送到松树坡/松树坡上橄榄多/吃个橄榄喝口水/橄榄回甜妹想哥。
……
有的小伙子刚刚离开舞场,又反转回来,就会被姑娘挖苦:“水淌松树柴,淌去又淌来,那个小妹挂拉你,脸皮厚如松树柴。”
有的姑娘自傲清高,看不起男方,男方就会这样唱左脚调挖苦:“哥是青松妹是花,花笑青松不如她,等到哪天霜雪降,只见青松不见花。”
如果男的腼腆羞涩,也会被女的调侃:“约是你先约,骑张小摩托,把我拉到松树脚,叫你唱歌你不唱,叫你跳舞你不跳,还说松毛戳着脚。”
当然,也有慕名上门提亲,打个石头试试水的,如果被姑娘一口气拒绝,提亲的人就会说:“那个松树疙瘩头都不摇,降不翻。”谈情说爱,提亲说媳妇,汤里饭里,有盐有醋,幽默诙谐。
办喜宴迎宾待客,调子摇身一变,就成了敬酒歌,喝酒必唱歌,唱歌必喝酒,琴弦伴奏,又弹又唱:“阿老表,阿表妹,端酒喝,喜欢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不喝你莫走,点滴也莫留,彝家礼不周,还请再来走。” 一首调子一杯酒,高潮迭起,不卯一人,打通关。生长于这方水土的我,有时接待远方来客,也会鹦鹉学舌,唱几首酒歌助兴。常常是,自己把自己喝成一棵被狂风连根拔起的松树,摇摇晃晃离开餐桌。
松树,结满了陀螺大的松果,挂满了我嫩生生的幻想。小时候的我最崇拜武松打虎,每次听老师讲武松打虎的故事,就会胡思乱想,把武松打虎的景阳冈和我们经常去放牛羊、砍柴的松树岭联系在一起,盼望有一只老虎出现,自己也要像武松一样打虎,显显威风。可惜,直到我长大离开家乡,在松树岭只见过野猪、麂子,没有遇见过老虎。
读初中时,老师教我们:“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教两三遍,很多同学都还结结巴巴,我就能倒背如流,说出是陈毅元帅写的诗。老师就叫我站在讲台上,背给同学们听。我跑上讲台,一字一句背得泉水叮咚响。老师连连夸奖,说我长大以后,有可能成为诗人。
其实,那时的我很羡慕二叔家的大姐夫,他在林区当工人,工作就是天天砍木头、抬木头。然后把木头溜入金沙江,漂流而下,由下游的金沙江水运局工人打捞上岸,装上渡口(攀枝花)的火车,运往全国各地。每次大姐夫来二叔家,见他穿一双钉铁掌的翻毛皮鞋,吸着“淌水(金沙江)牌”香烟,听他绘声绘色讲金沙江漂流木头,到攀枝花坐火车的故事,我就梦想着长大后要当一个林业工人,像大姐夫一样穿翻毛皮鞋,吸黄屁股香烟,坐火车。不知是老师当年对我的鼓励,还是巧合,今天的我虽然不是著名诗人,但也是个文学痴迷者。
松树很听山里人的话,需要它奉献时,刀斧怎么咬它,它都唯命是从。有时,山里人过山箐、过山水沟不方便,就近砍三四棵松树搭桥,松树匍匐躺平,卑躬屈膝承载着来来往往背挑扛抬的山里人,背负着走过路过的牛羊牲口。
松树也是我们山里人的衣食父母。不论谁家要建盖新房子,椽子、房梁、柱子,样样都少不了木头,而这些木头的前身,就是一棵棵不同年龄的松树。一户人家,如果要建盖一幢四梁八柱的三间大瓦房,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需要一百多根松树木头,砍木头、抬木头就是其中的一项大工程。如果自家山上有松树可以做木头,也要提出申请,逐级向林业部门报批,方可限量砍伐。如果自家山上木头不够用,就必须花钱买。
备足石头、木头、土墼,开工建盖新房子时,还要举行“动土”奠基,“架马”砍木头仪式。一切准备就绪,竖柱子立房屋框架那天,主人家还要择个良辰吉日,杀猪宰羊,燃放爆竹,吹唢呐,请客庆贺。特别是上最后一棵中梁时,还要早早饲养一只最好的大红公鸡做“跑梁鸡”,由主持砍木头的木匠敬天敬地,敬公鸡三杯酒,一边叨念:“小小红公鸡,头高尾又低,头戴红帽子,身穿红袍衣,今天好日子,东家盖房子,选做跑梁鸡,吉祥又如意。”然后,把公鸡放在梁上,让公鸡顺着梁跑。如果公鸡从山墙的这头,一口气顺利跑到山墙的那头,就是吉祥如意的好兆头。如果公鸡没有顺着梁跑通,中途就反转跑回来,或者还没有跑到头,就从梁上往下飞,家里就可能有岔角事。
山里人使用的家具也如此,大多数都是用松树制作而成的。各取所需把松树砍成木头,抬回家,削皮、晒干,解成木板,就可以请木匠做床、做桌子、做凳子、做柜子、做木桶、做木盆、做木甑子……
家乡的山歌唱得最贴切:“小小松树一根柴,巧手木匠把你解,你一块来我一块,箍桶箍甑随他用,装水蒸饭莫计较,团团圆圆站拢来。”家家户户的生产生活用具,都离不开松树。
儿时,我喜欢玩木轮车,经常跑去请木匠锯一个粑粑大的松树木轮子,自己用红通通的火箸,顺着轮心钻一个眼儿,再用一根八号铁丝,或是用一颗大钉子做轮轴。然后找一根竹竿,剖开成八字形的头,安上木轮,简易手把式独轮车就做成了,可以随身带,到处玩耍。我们还制作过一种三轮车,找来一根三角形枝丫的松树,顶端做车头,两枝丫做车身,车身上钉一块木板,安上三个木轮子,一群小伙伴,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一趟又一趟轮流玩木轮车。有时玩过了头,耽误了找猪草、拾粪的时间,玩木轮车就成了父母眼里不务正业的事,经常遭父母反对,只能偷偷躲着玩。
故乡的姑娘出嫁,父母早早地就会从山上砍回松树,备足木料,临近出嫁前一个多月,请来木匠,又是解板,又是锯,又是刨,敲敲打打,做一张嫁妆柜,给出嫁的姑娘装新衣服、新鞋子和手镯、银链。同时,还要做一对四只脚的小方凳,一个火盆架,然后刷上红红的油漆,嫁妆柜上还要画上山茶花、喜鹊等图案,作为礼物,搭送姑娘出嫁。娶亲那天,由男方家请一个“背柜子”的人来,随着迎亲的队伍,一起把嫁妆柜、木凳、火盆架背到男方家,红红火火过日子。
背柜子的人是娶新媳妇回家的第一信号,柜子背进家,唢呐声随之而来,爆竹声声迎亲。更有意思的是“牵新媳妇”,男方家早已用上好的松树,劈成一块块白生生的柴,晒干,做成两个白生生的迎亲火把。等到新媳妇娶进门时,由两个童男子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两个年长的妇女把新媳妇牵入洞房。我小时候,就经常帮人家讨新媳妇举火把,新媳妇发喜糖时,就会多给我们“火把童子”几颗水果糖。此时,一些聪明的新媳妇跨进洞房门,就会和新姑爷抢枕头坐。按照风俗,谁先抢到喜床上的枕头坐,谁就是未来夫妻生活的当家人。所以“牵新媳妇”是以“牵”为借口,名义引路,目的是想拽住新媳妇,不让她第一个抢坐枕头,新姑爷捷足先登坐上枕头,就是成家立业后的一家之主,顶梁柱。
靠山吃山是我们山里人祖祖辈辈的信条,封山育林,自古有之,树养育着人,人守护着树。树和我家祖祖辈辈有缘,祖父是旧社会时的村长,为了护住村庄背后那山松树,安排祖母在吃午饭时故意去偷砍山上的树,让“拿山”的人抓个正着。“拿山”的人禀告祖父,祖父二话不说,按村规民约杀了自家的猪,请来全村人白吃了一天,假戏真演。
“拿山”是我们山里人管护山林的一种方式,村村寨寨不仅有山规民约,还有专门巡护山林的“拿山”人(就是今天的林管员)。如果谁不循规蹈矩,偷砍山上的树木,被“拿山”的人抓到,轻者,没收刀斧、皮条、背索、羊皮褂;重者,罚办伙食,全村人“打熄火”到当事人家杀猪宰羊,白吃白喝一天。祖父自打自招,就是警示山前山后的人,要守住管山护树的根本,这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谁都不能冒犯。因而名传至今。
一棵松树,好比村里办红白喜事的“总管火”。我们村有一座能灌溉二十多亩田地的小水坝,每年封坝蓄水时,涵洞的磨眼石,就是用一棵松树做“坝涵桩”,如一个热水瓶木塞活脱脱插下去,然后在“坝涵桩”周围塞上胶泥巴,一层一层夯实。水蓄满了,水位上升,高高的松树梢露出水面,像一棵神树守护着小水坝。需要开坝放水灌溉农田时,由一个水性好的人游泳,使劲摇“坝涵桩”,水就慢慢渗漏出来,继续使劲摇,水越漏越大,然后拔起“坝涵桩”,“哗啦啦”开闸放水。就这样,一棵松树管住了小坝水的咽喉,管住了全村人田园的命脉。
“一村靠一人,一山靠一神。”所谓的神,就是“山神树”,就是我们村庄背后祭天山顶的那棵大松树。腰杆直挺挺的,身材魁伟,皮肤如鳞,还长出了一些碎米花和白胡须。枝丫密密麻麻,仿佛千手观音,握着扇子,向四面八方伸展。头发青绿,宛若马鬃倒垂,浓绿的松毛间,结满马眼珠一般的松果,远远看去,树冠开屏,就像一把擎天大伞。故乡风不调,雨不顺,庄稼遭遇冰雹,要去祭拜它,天旱无雨要去祭拜它,家禽六畜遭到瘟疫要去祭拜它……
有一年,我千里迢迢奔赴安徽黄山,一心一意就是要去看年画里的迎客松。当我站在迎客松旁时,大吃一惊,有一棵迎客松和我家乡祭天山的那棵“大松树”,就像是同一个娘生的,像模像样。唯一不同的是,黄山的迎客松顽强地生长在石头上,家乡的那棵大松树,靠着一块人高的石碑。村庄里不论谁家上坟,都先要去向山神报到,山神就是那棵巍然屹立的大松树,杀鸡、上香、叩拜,谁家都不敢马虎。立了一块山神碑,有了一棵山神树,整座山就成了全村人心目中的神山,谁也不敢擅自乱动刀斧,随意砍伐山上的松树。
故乡彝族创世史诗《梅葛》记载:“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火把节,彝族人家都要把羊赶到山上去放,比一比谁家羊多,哪家羊肥,要祭祀羊神。祭羊神时要找山上结果最多的那棵松树,砍下杈丫最好的那支松枝,寓意来年羊多如松果。”彝族朵觋(毕摩的一种)在超度亡魂时,都要带领死者亲属,选一棵小松树,制作灵牌,用于安放祖先灵魂,置于家堂,用于祭奠。
那棵大松树,在故乡人的心目中,早已不是树,而是一个观天象的毕摩,通天文,懂地理,掌管着全村人的衣食宿命。
母亲去世出殡时,几条汉子找来一棵三米多长的松树木头,还有几根一米多长的松树圆木,横的横,直的直,又是铁链,又是皮条,捆绑在棺材上。在朵觋敲敲打打的哀乐声中,“死人出”一声吆喝,母亲长眠的一口黑漆漆的红头棺材,八条汉子,前的前,后的后,左的左,右的右,并肩前行,爬坡过坎,把母亲的棺材顺利抬上坟山。
下葬完毕,那些被村里人称为“大牛”“小牛”的松树抬杠,全都放在母亲的坟墓旁,留给母亲去另一个世界当拐杖。紧接着,由主持葬礼的朵觋为母亲“安山”,在“山神树”下举行祭拜山神活动。朵觋又说又唱,锣鼓铿锵,既像是欢迎“来亦清平”的母亲,又像是欢送“去亦清平”的母亲,恳求山神接纳母亲,一个新人前来注册报到,安家落户当“守山人”了。
在我看来,祭拜山神,就是祭拜那棵神秘的大松树。
山不转路转,一心一意想当林业工人的我,后来也跨入了林业部门的门槛。
行走在绿水青山之间,奔波于崇山峻岭之中,大自然这本书,也让我获得了很多林业知识。深知云南松分布菲律宾、缅甸、贵州、广西、西藏、四川等地,既是中国有名的松树之一,也是中国西南地区森林植被中的主要树种,是山里人靠山吃山的“金箍棒”。
每年冬春季节,不管怎样严防死守,还是免不了有山火发生。每次奔赴火灾现场,母亲驾驭火的旧幕,又在眼前浮现。母亲在世时,每年都要准备很多“狗尾巴”松毛,堆在洋芋地边、菜园边、秧田边。播种前,烧洋芋地、烧菜园地、烧苗圃地。这样一烧,土蚕、蛐蛐、蚂蚁,一切全归于尽。土壤被烧,等于进行了一次高温消毒杀菌,而且炭火灰是哺乳禾苗的有机营养,来年的洋芋,育出的菜秧苗、水稻苗,又肥又壮,不论移栽在哪块田地里,一苗多蘖,茁壮成长,年年都有好收成。
不仅我的母亲如此,故乡人把松毛一耙一耙抓进竹篮,背回家,给家禽六畜垫厩,一层一层不断添加,不断更换,松毛和家禽的粪便经过发酵,就成了农家肥,是喂养庄稼的最好肥料。很多人家为了让家禽六畜一年到头都有松毛垫厩暖窝,就会在房前屋后,找一块安全可靠的地方,把从山上耙回家的松毛,垒成一个圆溜溜的大松毛堆,不论是给畜牲垫厩积农家肥,还是每天烧火煮饭,松毛都必不可少。
难怪我的家乡,有“房前不栽棕,屋后不栽松”的说法。言下之意,棕树不像桃树、梨树、柿子树、石榴树一样有果子可摘吃,也不能当木材做家具。风吹来,“噼噼啪啪”掌声不断,整天就像个哭娃娃,吵得人不安宁。而松树呢,虽然一身都是宝,但就像个上了年纪的人,风一刮过,头发飘落下来,天长日久,如果不及时把地上的干松毛耙走,就会埋下隐患,有可能引起火灾,殃及房屋和人身财产安全。
松树和人一样,也会生病。最难预防的是小蠹虫,它们寄生在松树的心脏里,吃喝玩乐,松树就像得传染病似的,一片接一片黄怏怏地枯死,喷药杀虫,治标不治本。切断小蠹虫的有效办法,就必须把得病的松树斩尽杀绝,毁坏小蠹虫的家园。看着那些当作柴被砍的“病死树”,就像缺医少药的年代,家乡那些在瘟疫中死去的猪鸡牛羊,倍感痛心和自责。
有松树的地方,每年雨季都会生长出很多野生菌。腐烂的松毛下面,最多的要数松毛菌,几乎都是集群式地生长,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一朵朵、一丛丛、一片片,从松毛下面灰头土脸钻出来。这种松毛菌,也叫“麻布脸”,由于有点酸,很多人都不要,我却很喜欢,一朵一朵拾起,扒掉菌子头上的松毛,拿回家,清洗后用来炒腌菜,既可口,又下饭。或是晒干,就成了风干菌。不论是用新鲜肉煮吃,还是用腊肉煮吃,都是香喷喷的风干菜。
珍馐膳品松茸,也离不开松树,高大的松树脚下,厚厚的腐殖土下面,松茸东一朵、西一朵探出头来,蘑菇的帽羞羞答答,一直不愿把小伞打开,如果不细心观察,踩到松茸都不知道。松茸对生长环境极其挑剔,只能生长在没有任何污染和人为干预的树林中,孢子必须与松树的根系形成共生关系,而且共生树种的树龄必须五十年以上,才能形成菌丝和菌塘,生长的地方必须有松树,松树的周围都是阔叶灌木林,松茸就躲在松毛和腐叶下面,到了雨季,年年有松茸可采。
身价高贵如软黄金的松露,像一个个黑溜溜紫嘟嘟的洋芋,躲在松树下的腐殖土里,从不抛头露面。传说,最先发现松露的是山母猪。母猪发情时,嗅觉灵敏,顺着松露散发出的气味,往地下拱,就把松露拱出地面,人们才知道松露是乌金一样的好东西。当然,现在也有专家训练犬,用“松露犬”找松露的。而故乡的人找松露,不仅要熟悉松露的菌窝,而且到了采野生菌的时节,必须像探矿一样,扒开腐殖土,才能像挖洋芋一样,把松露一个一个刨出来。
松树生长的地方除了野生菌,还有一种古今名贵的中药材“琥珀”,它是松树的树脂埋藏地下,经年久转化而成的化石样物质,具有镇静安神、活血化瘀、利尿通淋的功效。琥珀也被一些商家当作玉石、翡翠一样,加工成各种身价百倍的奢侈品。
时代在变,一朵朵野生菌,从高山松树脚下出发,走向农贸市场,走入餐馆,走入工厂。通过冷链加工,或是冻干,被贴上商标,戴上生态食品的帽子,源源不断汇入商海,流入市场,变成了餐桌上的“山珍”。
松茸和松露是野生菌的皇家贵族,漂洋过海出口欧美很多国家,不少食客都说有防癌、壮阳功效,而故乡人吃松茸、松露则是家常便饭。想生吃,切片,芥末、辣椒蘸水,吃生鱼片一样即可;想喝汤,与鸡肉、猪排煲汤即可;也是招待远方来客的招牌菜。好酒者,还可以泡制成松茸酒、松露酒。
松露的功效究竟如何?三十年前,我在山区供销社村公所购销店工作,一个妇女来卖松露,顺便找村支书说事,要求要和丈夫离婚。村支书一五一十问那妇女,为什么要闹离婚?妇女说了很多家长里短磕磕碰碰的事。村支书劝解道:“你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牙齿都会咬着舌头呢,回去好好商量商量再来。”妇女红着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老支书,你替我想想,我每天晚上身边就像睡着一条死蛇,这日子实在无法过下去。”老支书眼睛滴溜一转:“既然这样,婚,更不能离,松露莫卖了,回去杀只小母鸡,好好给你家老公补补身子。”就这样,村支书一边劝说,一边把妇女送出村公所大门。后来,那个妇女和丈夫经常来我的购销店买东西,有时,夫妻俩一人背一大袋化肥,脚跟脚来,脚跟脚去,再也没有找过村支书提及离婚的事。
多少年过去了,村支书已经作古,而村支书用吃什么补什么的“民间理论”成功调解离婚的故事,却成了我为松露代言的珍藏版本,永远活在我的嘴里。
山上的松树成年后,从树干切开一个倒三角形的口子,树腰挂一个袋子,松树上就会流出明油(树脂)。那是松树的乳汁,贮存起来晒干,就成了松香。卖给加工厂,就成了食品、药品、化妆品、肥皂、油墨等必不可少的添加剂。也许,在当今商品琳琅满目的海洋里,很多人天天使用与松香、松节油有关的产品,享受着香美的生活,可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松树的恩赐。
茯苓寄生于松树根系周围,东汉医学家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中,有15方包含茯苓。从古至今,茯苓都是很多疾病的“克星”,具有利水渗湿、健脾补肺、宁心安神的功能。随着科技的发展,现在茯苓也可以种植了。有的人家在山上腐烂的树桩附近挖坑,将茯苓菌种埋在松树根上,覆盖上土,仿生种植。更多的人家,则是把茯苓种在山坡地里,土地平整后,理成沟,用上年冬季砍伐的松树,晾晒干后,一截一截锯断,依次放在地沟里,然后,在松木上种上茯苓菌种,严严实实覆盖上土,垒成墒。春天种植,冬天采挖,扒开泥土,茯苓就一个个圆头圆脑,瓜大球大,寄生在松树上,即可收获了。其实,松树是种植茯苓的唯一母本,茯苓,就像我一样,都是松树的孩子。
松花粉,也是中国医学宝库中的一剂良药。每年春天尾巴夏天头,是采松花粉的最佳时节,我跟着母亲上山,找到一棵棵马尾松,互相配合,把松花一穗一穗轻轻剪下,放进蛇皮口袋,背回家,一簸箕一簸箕晒干。然后母亲用筛糯米面的细铁沙罗筛,一筛子一筛子地筛,麦面一样的松花粉就分离出来了。再用塑料袋一小袋一小袋分装好,就可以卖给那些走村串户收购中药材的“倒爷”,从而弥补我的书纸笔墨钱。
“记得少年骑竹马,转眼又是白头翁。”和松树血脉相连的我步入中年以后,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缠身,经常求医问药,不论是中草药,还是中成药,药方中都少不了茯苓、松花粉。反复读诗仙李白“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的诗句,才豁然明白,我不仅是大山的儿子,而且是松树的后裔,茯苓、松花粉就像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将陪伴自己终身。
我出生在云南哀牢山的胎盘里,认识很多树,很多树也认识我。如今,生活在喝水不见井、吃米不见糠、烧火不见柴的城市,春夏秋冬,徜徉在大街小巷、广场、河边、公园,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树木,随处可见。
前年冬天,我去北京,北漂多年的老乡陪我去逛天安门,走在雪后的长安街上,冷风如刀,滑过脸上,刺淋淋地疼。车流、人流,街边的很多绿化树都是我陌生的面孔,只有那些头发染霜的松树,好像认识我,迎风微笑。我暗自惊喜,能在北京这座大都市见到松树,就像又见到我头发花白的父母,又见到了眼前的老乡,无比亲切。
晚上在一家云南人开的餐馆吃饭时,老乡告诉我,下个月他要到云南杨善洲干部学院学习。
我说,好啊,杨善洲“前半生当官,后半生守山”,扎根大亮山义务植树二十多年,去世前,把价值三亿元的林场无偿交给国家,献出了自己的金山银山,是云南响当当的一棵松。
老乡笑笑,哟!还没去,你就提前给我上课了,来,特敬你一杯。说着,酒杯朝我举过来。
两杯酒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亲吻了一下,又各自回到我们的手中,一饮而尽。我们喝的是来自云南的“松露酒”。这也是他乡遇故知。
编校 / 邹尘扬 向潇玥
初审 / 张伟锋 姚昭劢珺
复审 / 杨恩泉
终审 / 黑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