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正且雅,方为书道 ——张学群先生访谈
2013-04-03 2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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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  间:2013年4月3日晚

地  点:昆明市望湖宾馆

访谈者:胡若一(云南省美术书法研究院秘书长、流行书风艺委会委员、云南省文联委员、中国书协会员)

张  鹏(云南师大艺术学院书法专职教师、山东艺术学院书法硕士、中国书法网总版主)

胡若一(以下简称胡):张先生您好!很荣幸代表云南省美术书法研究院对您做访谈。您的书法创作和组织的系列活动在当代书坛影响很大,安徽书法的崛起与您担任安徽省书协主席的推动有很大关系。您作为“新皖派”书法的代表人物,能否谈谈在书法上的经历和过程,并请介绍一下您作为安徽省书法家协会主席对安徽书法事业的发展所做的有关推动工作。

张学群(以下简称张):我自小喜爱书法,高中毕业后下放到农村,晚上在煤油灯下拿起毛笔在土坯搭的写字台上练字,最多只能在废报纸上写。在田间地头,也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参加工作以后,没什么字帖,就把报纸上的标题字剪下来汇集成册照着写。1980年考入安徽大学, 看到有的同学在全国全省大学生书法比赛中获了一、二等奖,自己非常羡慕,更下定决心认真练字。可以说,大学之前不知书法为何物,真正把写字当成书法来看待,或者说书法进入到自觉阶段,是从大学开始的。在大学时练得很刻苦,我曾经刻过两方印,一方叫“不叫一日闲过”,还有一方叫“毁笔千杆”,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后来学校成立学生书画协会,推举我担任会长,学习书法的积极性就更高了,并逐渐形成了一种生活习惯,一直坚持到现在。一路走来,如果还有点小小的收获的话,就是毅力和信心在起作用。

我是2007年开始担任安徽省书协主席的,之前做过5年副主席。我是一个非常富有责任心的人,上任后就暗暗下决心:安徽是一个有文化底蕴的省份,文化资源非常丰厚,这种文化底蕴和曾经有过的辉煌历史,要求安徽书法事业的发展不能落后,一定要努力重振安徽书法事业的辉煌。经过几年的努力,安徽书法在全国书坛的影响越来越大,方方面面都是很认可的。

我担任书协主席以来所做的工作,可以用几句话来概括:第一句话叫“整合资源,为我所用”。书法是小道,书协力量十分有限,单靠自身和财政拨付给书协的一点微薄经费,是微不足道的,必须要整合方方面面的社会资源为我所用。首先是领导资源,想法设法争取领导的支持,调动领导的积极性。经过多年的努力,省委宣传部、省文联对书协的重视程度,对书法事业的重视程度是空前的。尤其是文联的主要负责同志,只要需要他们支持,当仁不让;第二个是社会资源尤其是企业资源。将企业老板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后,安徽书协只要开展活动,他们都会主动要求来承办支持。第二句话叫“开展活动,激发活力”。这几年安徽书协之所以充满活力,就是因为我们想方设法开展了系列活动,包括中国书协主办的大展、全省书法展、各地各单位展览等等。有领导说:“安徽书法事业发展走在了全国的前头。”我觉得倒不如说“安徽书坛在全国是较有活力的书坛”。第三句话叫“打造品牌,扩大影响”。除了一般普及性的活动外,学术性的、有品位有档次的品牌活动更要重视,品牌活动往往能起到以一当十、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应。安徽书坛影响力逐步扩大,与我们开展一些品牌性的活动有很大关系。比如,我们倡议开展了“中部六省书法联展”,连续在六个省举办,在全国产生了很好的反响,还发表了《中部书法发展公约》,以公约的形式将中部书法的发展的共识固定下来。又比如“皖军书法华夏行”活动,被誉为“书法长征”。创意于2009年,第一站于2010年在贵州举行,贵州是遵义会议召开的地方;第二站是四川,四川是红军长征打胜仗最多、时间跨度最长、情况最复杂的省份;第三站北上晋京,展出的作品质量高、形式新,很有冲击力,是皖军书法实力的一次重要展示,使北京的书法同仁对安徽书法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这次展览被“书艺公社”网评选为“2012年最有影响力的展览”,并排在第一位;第四句话叫“抓住基层,协调推进”。我们不仅全省性活动开展得多,也重视抓基层、打基础,目前基层的书法活动也是开展得如火如荼。根据安徽书法发展的良好势头,我们开展了两年一度的“优秀市、县(区)书协”评比活动,并进行表彰奖励。第五句话叫“凝聚力量,塑造形象”。团结事关形象,只有团结才好干事、才能干成事。安徽书坛这么多年以来形成了和谐奋进、团结共事的氛围,一拍即合,定了就能干成事。

胡:据说中书协领导把安徽书法事业蓬勃的发展态势和发展成果概括为“安徽书法现象”,这是从横向比较来说的。从纵向上说,此现象与传统安徽文化之间有怎样的联系?

张:安徽文化也好,安徽书法创作也好,根源还是徽派文化,或者叫皖派文化、徽文化。徽文化是一个大文化,在明清时期持续了四、五百年,它博大精深,是集理学精华,多层面赋予时代典型的中华主流文化。以徽商为例,他们不是完全以挣钱和经商为目的,挣钱以后就去办教育、修民宅、研究建筑艺术,然后涵养自身,可以称得上是贾而好儒,亦贾亦士。徽文化中的包容性、开放性和文化性,对于书法事业的发展非常重要,所以现在安徽书法创作打的牌子就是徽文化牌。安徽目前书法创作的特征,一是正大,二是中庸,三是兼容,都源于徽文化的深厚底蕴。

胡:在书法之外,您还担负着较繁重的行政领导职务,实际上在古代,书家也都是有行政职务的,明清以后,才出现职业书家。您的工作比较忙,平时是怎么处理书法和工作之间关系的?此外,司法工作是一个需要极度理性、极度严谨逻辑思维的工作,书法创作更多的是情感和感性的体现,那么这两者之间您是如何统一的?

张:我参加工作以后定了一个基本原则,就是八小时工作之内,不写书法,也不谈书法,办公室里从来不摆书桌写字,不接待书法界的朋友,接待书法界的朋友都安排在八小时以外、办公室之外。八小时之内就应该一心一意处理好公务,作为公务人员,这也是最基本的工作责任感。书法学习要有一定时间作保障,否则很难出成果,我的方法是发扬钉子精神和焊接精神,尽量挤时间,把零碎的时间焊接起来,形成整块时间。具体办法一是尽量减少应酬,省出的时间用于书法创作包括理论研究。二是挤早、挤中、挤晚,比如尽量早起练练笔,中午睡不着就练字。休息日利用得就更充分了,我这个人没有其他爱好,周六周日就是写写字写写文章。当然,时间挤出来后,还有个如何科学利用的问题,学习方法的问题。我认为有两个很重要的创作方法,一是一旦有了创作冲动,就立即创作,没有这个而去刻意创作往往没有效果,比如读帖的时候,看着看着,就想创作;还有看展览的时候,看别人的作品受到启发,回来立即投入创作,这个时候创作效果会很好。再有就是读书包括书法理论,很有可能当读到哪一段文字的时候,马上就会产生创作冲动和灵感,这时候要立即投入创作。我的好多作品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当然好的作品也必须进行深思熟虑,必须在一定思维和创意的指挥下进行创作。这就是所谓的有意无意之间。零碎分散的时间可以多思考、多读帖,这往往比单独的临帖效果还好。如果一味的临帖而不发挥思考的作用,即使有天赋也很难体现出来。读、临、思要结合。

你提到司法工作的理性与书法创作的感性,我认为首先要区分一个问题,书法感性的东西比较多,主要还是说在书法创作当中,它需要一些情感的力量,需要情感的投入。只有感性大于理性,才能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东西,如果框框太多,限制太多,肯定创作不了好作品。但是它也有理性的渗入,那种个性发挥的过程,它本身就是在理性思考的基础上产生的感性和情绪。没有理性,胡乱发挥一通,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形式上的表现,看上去是感性的东西,实际上也是长期理性思考的结果,最后表现为感性、性情的层面。从事书法艺术,最终还是要上升到思考和研究的层面,思考、研究的层面肯定是要理性大于感性的。不能太浪漫,太情感化,太性情化,只有经过深思熟虑才能把握书法本体的属性,把握书法的创作规律。

司法工作确实非常严谨,需要对法律全面地理解和把握,需要一种配合、协作精神。创作一件书法作品时其实也一样,必须要对整体有一个大致的把握,既要把创作的每一个元素,放到整个作品当中去思考、去定位,也要考虑每一个要素在这个作品和创作当中所起的作用。本职工作长期带来的思考习惯使自己能够较好地把握好这种整体与局部的关系。这对书法创作很有利。

张鹏:您这种学习习惯和思维方法很独特,可以说是化不利为有利,变被动为主动。可让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是,尽管是在这样的学习状态下,您的作品却显示了很专业的素养,这也是您成为“新皖派”代表人物的重要原因。您能保持这种状态和水准,可能和您长期以来对理论的重视和投入有很大关系。理论和创作都达到一定高度的书法家在当代书坛还是非常少见的,一个普遍的现象是搞创作的缺乏思想与深度,搞理论的实践工夫又很难服众。所以想请您谈谈对理论与实践关系的看法。

张:当一个名符其实的书法家,必须靠作品说话。但要搞好创作,也不能没有理论的支持。理论对创作的支撑与支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要学习理论,把握创作规律,用既有理论指导实践;还有一种是从书法创作当中思考一些问题,总结出理论,再指导实践。有的人可能没把创作总结成文字,但不等于他没有理论,不等于他在创作中没有理论思考,只是概括能力欠缺,不能形诸文字。我是学哲学专业的,搞的是辩证法,喜欢辩证思维。书法理论总结离不开实践,创作过程会对理论总结起到很大的帮助作用。我对自己的创作始终不太满意,但喜欢写一些创作心得,这些心得又能反作用于创作。在理论思考前提下或指导下的创作,会更自觉,更有方向性,更利于创作水平的提高。在自觉状态下的创作和不自觉状态下的创作,结果是不一样的。理论和实践分家的现象是存在的,最佳状态是实现统一。

张鹏:您刚才说对自己的作品感到不满足,我想您提出这个问题,肯定会有自己的一种理想,或者说是一个标准,您觉得什么样的作品才能称得上好作品?

张:我心中理想的作品,要既大气,又雅气,能反映出丰富的文化气象,营造出高格调的氛围和境界。作品要充满变化,书法气象的营造,要体现在丰富的变化当中,既能制造矛盾,又能化解矛盾。变化本身就包含着韵律和节奏感。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个标准的话,好的书法应该具备如下几个方面的审美特质:一是古意盎然,而是内蕴丰富,三是个性彰显(但个性也是在共性中体现),四是具有时代审美,契合时代人的审美追求。

胡:您的作品很重视形式感的把握,包括您的用章、小扇面里的变化、章法形式等,都很有时代感。下面这个问题仍然还是回到您的双重身份上了,您一直以一个公务员的标准在要求自己,是一名优秀的领导干部,同时也是当代官员中书法专业素养最好的书法家之一,古代文人这个身份则往往是重合的,这和农耕社会背景“闲适”有关系。您觉得在当代制度背景下,一面是从政,一面是从事艺术,该如何去相互“养”?古人和今人书法的时代差异体现在哪些方面?

张:古代书法的艺术性是在强调实用性的过程中得到纯化的,历史越往前推就与实用结合得越紧密。早期金文、甲骨的艺术性是后人逐渐挖掘出来的。到了魏晋时代,文人士大夫通过书法来表达自己的性情和对社会的看法及个人的精神状态,人们才慢慢地认识到书法的艺术价值,进入到自觉状态。现在书法的实用价值在弱化、在隐退,尤其是电脑的出现,文字书写的很多实用功能都被电脑取代了,但是人们对书法艺术性的追求却在提高。我个人判断,未来书法的发展,书法的艺术性和实用性仍然是结合的,但书法中传递信息等功能是逐渐弱化的,其艺术审美价值会更多更高。

总体来说,古人更注重雅,今人更注重趣;古人更注重整体,今人更注重多元;古人更注重可读性,今人更注重观赏性;古人更注重生活化,今人更注重性情化。当然这种区分不是绝对的,而是互有变化的。说得具体点,当代书法有如下几个比较重要的审美特征:一时性情的发挥达到了极致,二是形式的多元达到了水平,三是多元文化的融入达到了高度。

张鹏:您的作品多为行草书,这种字体在文字表达和语义传递方面是较弱的,追求的是审美的纯化。这和您对书法实用性、艺术性的解读有一致的地方。您前面提到作品要大气、雅气,这是大的整体的方面,您的作品中还有很精到的一面。我记得著名美术评论家陈传席用两个词概括您的书法风貌:一是正大气象,一是骨秀之气。其他评论家也提到您作品中的力量、气势、骨力和正大气象,您是如何看待这些评价的?

张:中国文化的精华讲的就是正大文化。古人说做人要坦荡,要有豪气,要正大光明。这就是正大文化的体现。正大文化的精神反映到艺术上,就是作品要有堂堂正正的风貌,不是旁门左道,不搞雕虫小技,不是玩杂耍。具体到风格,是不拘谨,不呆板,放得开,有夺人的气息。我的书法经过多年的临摹创变,自觉达到了“意到笔到,挥洒自如,立意高远,自然率真”的境界,这大概是正大气象的一种体现吧。有人写字就是写不开,拘谨呆板、小里小气,是不可能有正大气象的。更高层次的正大气象,我觉得就与艺术家的思想境界、审美情趣、心态修养紧密相关了,所谓字如其人、“心正则笔正”。书法创作一定要结合、综合、融合,讲究整体的气象和丰富性。也就是要有辩证内涵、哲学精神。

陈传席说的“骨秀之气”,我也从两方面去理解。其一,我通常是用大笔写大字,但也写一些手札、小品。大字展现气势,小字呢,用笔畅达自然,风格闲雅精致,细节把握比较到位。他所说的骨秀之气首先应该是说我手札、小品的特点;其二,无论大字小字,都要有骨力。古人特别重视骨力,有了骨力再辅之以韵致,二者完美结合,书法的内容就丰富了。我学书最开始临的是柳公权的《玄秘塔碑》、《神策军碑》,继而又认真临摹了颜真卿的《多宝塔》、《告身帖》、《颜勤礼碑》,我从唐代两大楷书类型中把握了骨力的基本内涵。这大概就是陈传席认为我的作品中有骨秀之气的另一个原因吧。

胡:这几年书坛流行的风格是“新帖学”,前十年左右是“流行书风”。内容很丰富,流派很多样,您怎么看待流派现象?

张:社会多元,流派纷呈,从某种意义上讲,反映了人们思想解放、文艺繁荣的大背景。我主张各流派相互借鉴、相互融通。作为书法创作,多层面把握、多方面借鉴、多流派参考总是好的,许多流派的创始者实际上也兼容了其他流派的某些观念,纯粹的流派是不存在的。比如“新帖学”,虽然主要是继承帖学,继承“二王”,但很多人同时也在借鉴碑学,作品里面会有意无意掺入碑学的方笔、古拙、大气。民国时的那些“碑学”名家,很多都是从学帖开始的,只不过作品风格中体现了更多“碑学”的影响。对于“流行书风”,我并不一味反对,它对现代审美和意趣的追求,对造型、形式感和笔墨语言的把握等都值得借鉴,但不能过,一旦变成为了形式而形式,为了趣味而趣味,就过犹不及。

需要注意的是,书法繁荣的同时往往也是鱼龙混杂。多风格多流派造成了整体风格面貌的不足,对表现力的追求也造成了对书法的浅表认知。还有就是崇尚做旧、拼接之风,这是展览化时代书法的总体表征。有些既是优点,也是缺陷。所以要倡导书法的古意、古风的表达,追求书法的正大气象,倡导对书法本体价值的把握。

胡:我们现在很多人喜欢写字但不临帖,与书法普及有一定关系。有一句话叫:不似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着我。临摹和创作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也请您谈谈。

张:书法是一门传统的艺术。其实任何艺术都一样,基因的东西不能丢。书法的基因或者说叫本体,来自华夏文化几千年的文化沉淀,不能变,也变不了,所以必须要临帖,从临帖中去传承和感受。从古到今,书法艺术的审美标准之一就是要有古意,没有古意的作品不是好作品。有些人写字,之所以被称为“老干部体”,就是因为不学古人,不临帖,太自我,进入不了创作层面。但是光学古人呢,也谈不上对传统的发展和弘扬。传统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不停地在丰富、在发展。唐人对我们而言是传统,但他们除了继承唐以前的传统,也创造了自己的传统,否则没有意义。宋、明、清也一样,都是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不断丰富已有的传统。在继承古人的基础上,能创造出属于时代的审美样式,是大贡献。所以,在传统基础上的创新是必要必须的,也是我们当代人的责任。

胡:今晚的访谈很有成效,谢谢您!

张: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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